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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篇小说:锦瑟(38)
2022-05-23

2006.2.11.大风.阴

母亲死了。

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母亲了。

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母亲在老家,死了很久很久了。梦醒后,我一直沉浸在一种悲痛莫名的幻觉里,无法摆脱。也许现在也是在做梦,在一个漫长的险象环生的噩梦里。梦醒的时候,我会顺利脱险;我会再回到家乡,对等候在屋檐下的瘦伶伶的母亲,夸张地说:我做了好长一个梦,我梦见我离家远走,走了好远也不回来,然后你死了……

母亲会用我熟悉的方式来证明我的噩梦是假的。用她布满皱纹、笑成一朵温柔的菊花的脸,她的骨节坚硬、皮肤温热的手,她在后院里栽种的蔬菜,她在灶头烧出的饭菜,证明我的梦,是虚惊一场。她还活着。妈妈,还活着,陪着我,充满失望、忧心地陪着我在这个世上,一如既往地活着。

我是一个逆子,一个有罪的人,我是一个坏极了的女儿,我伤她太深,不再值得她原谅。

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,从北京到深圳,故乡似乎再也回不去了。我害怕她,我恨她,她那种凡事清白的道德高处的审视,已经把我逼疯了,她流露的那点期期艾艾,绕得再远,也是为了绕回来追究雷灏和我的现状──现在能怎么样呢?

“你如今这样子,跟这个男人,他能给你个名分么?”她这样拿刀劈我。

“什么名分?你什么意思?为什么一定要逼我?一辈子那么长,你怎么就断定我非得嫁给他。他年纪大我那么多,经历比我复杂得多。我凭什么非得嫁给他?”

“你是我生的,几斤几两我掂得清楚。你对那个人要不是心甘情愿的,不会这样子糊涂拎不清。从小到大,你没这么不清白。既然你情我愿,我也肯风风光光,把你嫁出门去。”

“你急着把我嫁出去,也只为了让你在人前有面子。你放心吧,我不回去你那破庙了,一生一世都不回去。”

我凶狠地扣掉电话。

母亲的每一句话都是雷在劈我,一生之中,我从来没有,像这一刻这么恨过她,钻心噬骨地恨她。

如果重新可以活一遍,我不会和该死的初恋分开,我会早一点离开那间公寓,找一间贫寒的平房住下,在顾此失彼的谎言中,和那个男孩过一种相依为命的生活。他是个自私、器量狭小的男人,然而,哪个男人不自私不器量狭小?如果他和我在一起,妈妈至少不会这么忧郁、牵挂,她的失望让我痛心,痛到肝胆俱碎。

在梦里我回到家,橱柜里排著一筒碗,盒里的调羹,我自小就熟悉的描兰花瓷碗,煤火炉上坐着一壶水,水是凉的,炉子也是凉的。床头搁著的针线箩里,是为我织了一半的护膝,一双手套已经织好了,还缀著两个红果子,那两个红绒线缠成的果子,像千斤重锤一样,砸着我丧尽天良的心,妈妈……妈妈……妈妈…….她从来不满意我在北京,却依然操心我如何过冬,操心我如何在无尽的长夜漫漫的孤寂熬煎、眼泪、失望、犯贱的不肯撒手中,度过这一个寒冷又漫长的冬天。

她的冷冷清清的屋子,满载满盛的,全是清寂和孤独的时光。和我自己孤身在公寓里过的日子一样,一个人吃饭,一个人走路,一个人出门,一个人回家。如果这两份相同的清寂的日子合起来过,虽然也不是热闹的,至少,母女相依。就是为了那些看似必须的理由,为了一个不属于我的男人,我和母亲就这么天各一方的,各自走着各自的路,度过这么多凄凉的日与月。我曾经念过的书,走过的路,一路的信念只要为她争一口气,和雷灏的这一场,毁掉了这一切。

妈妈为我的这一切,遍布着艰辛、荒寒,然而,多么,多么的不值得,养儿一场,无尽牵挂……我知道那样的场景,是她的日常──她拿起话筒,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拨电话号码的样子,我无情地不接听,或者更加无情地挂掉她电话后,她失落地将话筒放回去的样子。那轻柔的动作,那心头的无奈,熬煎,那身外的孤独荒寒的日与夜……这一切都是我赐予她的,我都对她,做了些什么呀?

我痛恨自己,痛恨雷灏,痛恨他那个不男不女的妻子,表面知书达理,背后手段下流的男人婆,这一对蝇营狗苟的精明男女,耗尽了我的青春,耗完了我母亲对我的一场期许。

我什么都不饶恕,包括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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